難言之隱

重生

30 治癒

眾多副作用之中,口腔的疼痛最難纏。如今,與它共處已兩個多月。一天廿四小時,除非睡著了,除非不吃、不喝、不語、不打呵欠,否則它還是會來打擾。不過,口水沒那麼黏了,睡覺時喉嚨終於不怕被「漿糊」嗆到,睡姿回復正常,有短暫的安寧。

難纏歸難纏,口腔潰瘍當時其實在以蝸牛速度康復中。何以見得?無須直接檢查傷口,從止痛藥用量即可見一斑。查看紀錄,原來自從放療結束後第二個星期開始,用藥劑量就慢慢減。到第三個星期發生「清水由鹹變淡」的奇事後,我就完全停用。不是不痛,不是強忍,而是可以承受,勉強能吃能喝,就盡量不想倚賴它。

非常感恩的是,雖然連續服藥達七個星期,但每天用的劑量其實都遠低於安全上限水平,負責止痛藥代謝的肝臟就沒那麼辛苦。

轉眼就是放療後四星期,要覆診了。是見主診醫生 Mr J 的大日子。

才一個月沒踏足醫院,人脫胎換骨。雖然時值初冬,但身體沒深秋放療時那麼虛弱,不用再穿為雪地而設的厚衣,而是一身惹人誤認為醫生的端莊服。健步如飛,毫無病容,不像放療最後一天拖著面罩,幾乎走不動。真是判若兩人!

我比覆診時間早半小時到醫院。我要先去放療部,履行我的承諾。

放療部當日有位素未謀面的接待員。她以為我是來報到的病人,細聽後才明白我的來意。或許來「探班」的舊病人真的不多?我隨口說出幾個放療師的名字,他們都忙著照顧病人,暫未能見面。不礙事,我把帶來的茶點寄存在接待處,並打算於覆診後折返碰碰運氣,看放療師能否抽空一見。

耳鼻喉門診部等候室,我又來了!

這是我第五次來。

第一次連病名也不明,還不知事態嚴重;

第二次是來聽確診詳情,由心情忐忑變晴天霹靂;

第三次是手術後、放療前,沒遇上 Mr J,結果草草了事;

第四次是放療水深火熱期。當時 Mr J 的金句「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言猶在耳。

第五次呢?

Mr J 見我精神奕奕的踏入面診室,就知道我的情況不會太壞。

熬過手術、放療,我暫且不談復發機會:

如今,任何殘餘的癌細胞大概都應該剿滅了吧?雖然無法核實,但我算是技術上痊癒 (technically cancer-free) 了吧?

Mr J 完全看穿我這個科學家的心思:

不,不是「技術上」,而是完全痊癒了!從今起,好好享受人生,過正常生活!明年春天我們再見的時候,你應該會比現在好得多。

Mr J 所言甚是。縱使做最仔細的全身檢查,也無法核實我體內一個癌細胞也不留。醫生臨床治病與科學家在實驗室做研究不同,前者不能事事要求百分百核實,否則大部分病都因為可能有絲毫遺漏而說不上「治癒」,病人惶惶不可終日,哪得活?

啊,cancer-free......

我本以為覆診的主題是談放療後護理、如何追蹤癌症復發、其他要注意的事項等等。沒想過 Mr J 一錘定音送上這好消息!

臨別,他一如以往問候我雙親。就只有他。

回到放療部。接待員認得我,馬上通傳。

「大家好,我回來了!」

「嘿!你精神很不錯啊!近況如何?」

「體力和精神都不錯。其他副作用在慢慢消退中。生活說不上完全回復正常,卻實在比一個月前好多了。我剛從主診醫生那邊來,他說我治癒了!」

適逢當時英國第二次因 COVID-19 全國封城。我算走運,手術和放療在兩次封城之間的喘息期完成了。醫院是高危環境,不少醫護染疫。

「又封城了。你們都好嗎? 」

「好,大家都沒事! 」

「那我就安心了!我帶了些下午茶點來 —— 暫時我還不能吃這些,不過不要緊,你們喜歡就好。 」

聊著聊著,資深放療師 D 也來湊熱鬧了。

D,你當日感慨地說只見病人一去不返。你看,我回來探望大家了。

「噢!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想不到你真的來了! 」

一眾放療師是我的隊友。彼此合作無間三十天,順利完成放療「工程」。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治癒」的里程碑。

離開醫院,我開車回自己家,重拾照顧自己起居飲食的獨立自主。也在這一天 —— 放療結束後僅僅一個月 —— 我忽然卸下癌症病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