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療期間偶有不忙著保命的閑情。有甚麼寄託?不外乎是陪父母看看電視、與朋友聊聊天。出乎意料的是,彈琴雖然不太勞累,又不用動口,但就是不知怎的,副作用如狼似虎時,我完全沒興致碰琴。直到好友建議玩另類唱酬,傳來幾個小節的分解和弦和聲給我配旋律,我的音樂腦筋才忽然動起來。尤其是那和聲的定調模棱兩可,就更堪玩味了。我譜寫了帶點巴洛克風味的旋律,在琴上試彈,再寫好樂譜傳回給他。最後一步是混音,他把旋律略作變化和修飾,結合原本的和聲,一個隨意的音樂創作就完成了!如今回看,當時我可能真是病傻了。平日不沾巴洛克音樂的我竟然會寫出那風格的東西,又完全不覺父母家的傳統鋼琴音高有異。
晚上呢?夜深人靜,睡不好、睡不著,百無聊賴,做甚麼好呢?幸好,地球另一方總有好友在線,聽我有病呻吟。亦有 YouTube 源源不絕供應精神食糧,目不暇給。那些日子看得最多的就是烹飪、飲食和旅遊節目。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尤其是烹飪節目,一邊看賣相極佳的製成品,一邊想像那味道、口感,又留意主持人分享的技巧和竅門,望他日模仿之;一邊流口水?當然沒有啦,放療的事,你懂的。
又說說每天去放療的逸事。只剩半條人命,打扮當然說不上講究,但我還是有要求,要穿自己喜歡的。接近放療 CT 掃描器的部位不能有金屬拉鏈、鈕扣、飾物之類,而放療室長期恆溫,總有點寒意,所以我上身多數穿一件舒適的開司米 (cashmere) 套頭長袖毛衣,脫下來後正好用來當毯子保暖。下身配穿緊身剪裁的牛仔褲,但因為消瘦了,看起來也不怎麼貼身。最吸引放療師注意的是我的一雙鞋。那是手術前買的二手真皮運動鞋,佩斯利 (paisley)花紋,藍為主色,配暗紅與白,甚得我心。鞋子輕盈,特別設計可以摺疊起來,方便旅行時攜帶,我這病人就不覺得「舉步維艱」。也有幾個女放療師察覺到我每天的穿戴 —— 包括內衣 —— 都統一色系,說難得我還有興致這樣搭配。是的,那不是偶然。病人不一定要穿暮氣沉沉的衣服啊!
節慶時與家人共聚也不馬虎。療程第十九天剛好是中秋節。那天我精神還不錯,可以與家人共度佳節。媽媽準備了滿桌佳餚,因病而食無定時的我也就「破例」一次,與大家同桌吃飯,每一道菜都盡量象徵式吃一點點,這樣才像團圓嘛!能撐過放療的日常,就是多虧家人無限量支持:除接送、煮飯、熬湯、煎藥與家務外,還要吃光我試吃失敗的東西。在放療的水深火熱中團圓,實在別有一番滋味。
說到底,精神健康沒垮塌,大概是因為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幸福的病人:
家人不是十萬八千里外,遠水畢竟不能救近火;
與家人關係融洽,無須乞求幫助,亦無須委曲求全;
託賴自己是念生物出身的,比較瞭解病情、能與醫生深入討論,不致恐慌;
有人因病、因疫情而失業,經濟拮据,貧病交迫,而我卻有自由選擇辭職養病、無限期休假而無經濟危機;
雖然患的是極罕有的癌症,卻僥倖遇上英國的權威為主診醫生,也得資深中醫師悉心調理,力保元氣;
部分癌症無法根治,腫瘤亦可能長在不能開刀的地方,病情無法樂觀,而我的卻是能開刀、能治癒的;
慶幸英國有 NHS 全民醫療保健系統,診症、掃描、手術、住院、放療和藥物一律免費,從未擔心醫藥費多寡。我還記得確診初期曾盤算應否傾家蕩產往私家醫院做手術......
有人說我那麼年輕就得此病,多不幸。那麼罹患癌症或其他絕症的小孩呢?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坊間有個說法,就是別隨意跟病人說這些「鬥苦」、「還有很多人比你更慘」的話,因為病人聽了之後會覺得對方不體恤、甚至輕視病情。不過, 如果發自病人本身,那是一種鼓勵,平衡負面情緒,避免墮入意志消沉的深谷。在我而言,病情、生活狀況確是可以更糟的。說不定手術再延期?又或者因為手術耽擱了,腫瘤不只變了惡性,而且開始擴散?那些更壞的事情通通都沒實現,我就深深體會自己沒資格埋怨。肉體確是要受點苦頭,除此之外,還有甚麼投訴?能有甚麼不滿呢?
患病期間的人生樂趣,就是在逆境中尋找精神上的安慰,細意領受眾多親友的愛,並感恩自己除了生理狀況欠佳,其餘都無後顧之憂。
能活著就是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