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程踏入第三、四星期,屬白熱化階段。慶幸服中藥後,副作用沒嚴重惡化。尤其明顯是服藥幾天後,本來蒼白的牙肉恢復原有的血色。醫院負責每星期與我跟進的放療師說我的副作用發展忽然偏離預期的趨勢,有點奇怪;我沒透露原委。不過,鼻以下、喉結以上的所有頭、頸器官都被輻射蹂躪過,基本生理功能大受影響,人還是非常不舒服的。
那些日子,與放療結束後的幾個星期,我每天就只得一個責任:保命。(就算輻射停了,副作用也會惡化,並持續好一陣子。)我之前提過要「權衡利害,處理息息相關的副作用」,隨著副作用增多、變嚴重,要權衡和取捨的就更多。
何謂「保命」呢?
首要盡量攝取足夠營養。那不就是小學生都懂的「均衡飲食」嗎?咀嚼、吞嚥不是人之本能嗎?是;直到有一天你發現吃甚麼都難如登天。為甚麼難?痛?
痛當然縈繞不散,然而與此同時要處理的還有味覺、口水與吞嚥的問題。
那些日子,任何食物、飲料都是鹹的:蜜糖、砂糖、雪糕、菜、白開水、綠茶、牛奶、醫院的營養劑......全都是一模一樣的鹹。
幸好嗅覺無損,否則就連蜜糖水與開水都無從分辨了。
除了鹹味外,大部分平日能吃的食物都忽然變得刺激。香料、胡椒、辣椒、醋之類當然不行,然而,微酸的(例如乳酪、番茄、橙、蘋果、葡萄、梨)也碰不得。也有如香蕉和茄子,不知怎的就是刺激得很,要等到放療結束後約三個月才解禁。
至於口水,病人小冊子形容那是「口乾」。老實說,如果真是好像在烈日下口渴那感覺,那還好。我的口腔其實不乾燥,而是終日被漿糊、鼻涕似的、帶鹹的口水黏著,出盡法寶都不能洗漱乾凈,喝再多的水都不能稀釋。如此一來,任何高熱量、糊狀的食物,例如西式濃湯、中式湯羹、馬鈴薯蓉、芝士/起司、甚至放療病人的「救星」 —— 雪糕,每吃一口就如多添惱人的黏口水,食慾所剩無幾。咀嚼也辛苦,口水本是天然潤滑劑,然而變濃稠後,食物不再像洗衣機裏的衣服一樣翻騰,而是堆疊在、黏在某角落,也就是貼著傷口。這一切,豈是「口乾」兩個字能簡單概括的?
吃得算是比較舒服,又不覺得味道、質感太奇怪的,通常是本身已經是鹹、不太黏、滑溜的食物,來來去去不外乎是母親用菜、肉、魚悉心熬製的清湯、蒸蛋、豆漿、豆腐、稀粥等。為免一日三餐都靠醫院那幾款奶昔味道的營養劑,我通常會輔以「正常」固體食物,例如菜、肉、魚、湯麵、意大利麵、老婆餅、牛角包、蛋撻等。是吃得很慢,但再辛苦都得吃。
吞嚥呢?喉嚨長期發炎固然疼痛非常,而控制吞嚥的肌肉也受輻射所傷而變遲鈍了。起初,我每天都做物理治療練習去鍛煉那組肌肉,但後來實在太痛,不得不停。有幾次,那組肌肉好像在吞與不吞之間猶豫著,又或者把食物送往氣管而非食道,害我差點兒嗆著,咳嗽不停。而咳嗽呢,它又令喉嚨添新傷口,之後吃東西就更辛苦。惡性循環,唉!
因為吃得太零碎、份量少,我每天都小心記錄攝取的熱量是否達標;蒸蛋: 80 千卡;全脂奶一杯 200 毫升: 170 千卡。大部分日子,吃夠 700 千卡左右已算很不錯。到今天,雖然我無需再仔細數算,仍對大部分食物所提供的能量頗熟悉。
為何用那麼長的篇幅講飲食?因為我喜歡烹飪。繼彈琴後,放療又暫時奪走另一個嗜好。
保命之二,是要儲存僅有的能量、體力,留給在前線受罪的健康細胞。那些日子,我除了踏出家門上車、徒步往返父親的車與放療部,下車回家、更衣、在家進出廚房、浴室之類,其餘大部分時候都是坐著、躺著。走路速度和姿勢與老太婆無異,只差手裏未握拐杖。缺乏運動,血液循環不太暢順,就算穿上厚衣,手腳還是冷的。幸好臉色還不太蒼白,樣子不太嚇人......
防止蛀牙是保命的第三重任。還記得我那四隻智慧齒嗎?刷牙與漱口這些基本護理都因口腔潰瘍而變得甚艱巨。由於口腔內、牙齒上全黏著「漿糊」口水,加上自己嚐不到甜(例如多放了砂糖的豆漿),我的蛀牙風險甚高。為免放療期間雪上加霜,唯有盡力護齒。生氣勃勃的電動牙刷早就擱著,但任憑我再小心、用再小的牙刷,總是會碰到傷口。後來記得幾年前一位悉心照顧我智慧齒的牙醫分享過,人的手指比任何牙醫工具都敏感、靈活,我就試用手指去感受、檢查口腔每個角落的情況;那果然比用牙刷亂戳好啊!
最後是要提防副作用衍生更多無關頭、頸的問題,例如肌肉萎縮、腸道不順。幸好不是終日臥床動彈不得,在家裏自行進出各室還是可以的,有時要爬爬樓梯。運動就談不上了,但間中還能做一些伸展動作。至於腸道,醫院配方的營養劑確是很方便,甚麼蛋白質、維他命、礦物質、糖分等等一應俱全,就是不含纖維。 所以我堅持每天都要吃一點點纖維,水果也好,蔬菜也好,哪怕只是一小匙、一小片,吃了就好。那時候算是較容易入口、吃得最多的是西洋菜、蘑菇、紅蘿蔔、翠玉瓜和罐頭水蜜桃。幸好,除了放療最後兩天完全不能吃固體食物外,其餘日子我都守住了。謝天謝地!
這一切,雙親都看在眼裏。兩口子每天晚飯,我總是缺席。雖然沒說出口,但豈能不憂心?然而,他們從不建議、囉嗦甚麼,也不說晦氣話,只有配合,百般遷就。能保命,那也是幾生修來的福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