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之隱

水深火熱

23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放療一面進行得如火如荼,另一方面,腫瘤組織化驗報告的疑團其實尚未解。放療的主因是甚麼?腫瘤真的如病理學家所言,有極初步擴散的意圖及痕跡嗎?那時候的我真的不願跟誰多說半句話,但卻萬分期待與主診醫生的電話會診。就在等待 Mr J 來電前幾天,醫院來函,通知我於耳鼻喉門診部有面診預約。細讀後,我發現面診日期和時間與電話會診的一模一樣。來函沒說明要見我的醫護是誰。

咦?怎會有雙重預約,既電話會診,又同時面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醫院弄錯了?

打電話去醫院負責病人預約的部門查問,對方說確是有面診預約,不是電腦亂發郵件,但還是沒說要見我的是誰。為何不直接打電話去耳鼻喉門診部問個明白?我也不知道;或許是病傻了......

電話會診/面診在下午三點,與早上的放療相隔好幾個小時,放療後不能在醫院消磨時間,要先回家吃東西、休息,然後再去醫院一趟。

面診,應該是見 Mr J 的吧?日漸虛弱的我,希望不是白走一趟......

在門診部癱坐等了四十五分鐘。口乾,喉嚨痛,一邊等一邊喝水,否則更難發聲。平日習慣了躺床的我,越坐越累。

終於等到 Mr J 親自請我到面診室。其他病人是被護士召喚的。

「很高興再見到你啊,Mr J。我還以為我們只會通電話呢。」

「是的。我把電話會診改成面診,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我。真抱歉,因疫情關係,自手術翌日後一直沒機會見你。」

果然料事如神啊,Mr J。我這個科學人確是有滿肚子疑問!

開門見山。我問:「你剖開我頸側後看見的腫瘤是甚麼模樣的?病理學家只能憑已割下來、爆裂、支離破碎的樣本來推斷腫瘤擴散的機會,他沒看見切出來之前的模樣,所以我最想知道你當場的一手經驗。」

「腫瘤完全被薄膜包住。是我捧著它、『運送』途中爆破的,並非在原位時已裂開。腫瘤附近的組織肉眼看來全部都健康。我們也沖洗了好幾遍,應該沖走所有漏出的細胞。」

啊!這樣一說,我就安心了。每次提到「沖洗」,我總聯想到以前在實驗室工作,做細胞培植時也有類似的程序,只是要洗的細胞在培植碟上,而非自己頸內的一塊肉。Mr J 有豐富臨床經驗,雖然他雙眼不是顯微鏡,但一定能判斷腫瘤是否在擴散中。就算真的有肉眼看不見的擴散,那也是極早期,放療的輻射定會把它們殲滅,不用擔心。

按你這樣說,那放療就不是為了要剿滅洩漏的腫瘤細胞。那究竟是為了甚麼?

「是保險。你看,如果是乳癌、肝癌那類腫瘤,我們做手術時通常會把腫瘤附近一定厚度的組織都連帶切除,以策安全。然而,你的腫瘤位處重要部位,附近的組織無一可切,所以我們唯有用輻射代替手術刀,清除腫瘤一帶可能匿藏的癌細胞。若不清除,將來癌症可能會在原地復發,屆時就很可能不會像這次這樣為一個獨立腫瘤,而是幾個腫瘤零星散落於不同地方,不容易純粹靠開刀清除,不好治。」

終於知道因何要承受這放療的苦。

為何另一位操刀的外科醫生與腫瘤科醫生都不約而同把焦點放在腫瘤細胞洩漏一事?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那我明白了。不過,唉!這放療好像在我口腔內丟了個核彈一樣,口腔內一團糟啊。」

「這個我也知道。手術猶如逛花園一般輕鬆,放療卻很野蠻的,但暫時我們別無他法。我非常希望放療早日被免疫治療淘汰,病人就不用受這些苦。讓我看看你的口腔......」

我緩緩張開口,生怕碰到、扯到任何傷口。

「啊,確是挺典型的狀況,令人很不舒服的,我知道。」

檢查後,我與 Mr J 討論口腔潰瘍的程度與預期康復進度。他說那因人而異,按他經驗,似乎與病人先天基因的關係大於年紀,也就是說有些老頭兒受的苦比我少(可能就是「能吃咖喱」那一群?),康復也不一定比我慢。

說到這裏,Mr J 語重心長的對我說:「面對放療副作用時不用對自己太嚴苛,無須過分堅忍,止痛藥有需要時就用吧,只是暫時性的,不怕。啊,也可以去問營養師要營養劑,每小瓶 125 毫升就能提供 300 千卡,很快就喝光一瓶,比吃東西輕鬆得多。」

他續說:「『癌症』一詞很容易觸動大家的神經,不少人會馬上聯想到死亡,但實情不一定那麼糟。所以,請安慰你的家人,你的病能治癒的,不是絕症。」

放療副作用再惡劣都會過去,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因為他提到止痛藥,我慨嘆手術後的無痛奇跡。到此,他才透露玄機,是他故意切斷了幾條非主要神經線,所以傷口一帶麻木!

最後一道問題:「我左下頷的唾液腺為何切除了?是不是看見異樣?」

「啊,不是。那條唾液腺擋在腫瘤前面,不除掉它就不能到達腫瘤,僅此而已。但別擔心,你還有左耳邊的主要唾液腺啊。」

「咦?腫瘤源自它,我以為腫瘤在繁衍期間早把它毀了!它還在?」

「對啊,它還在啊!看看這磁力共振造影,腫瘤只是壓住它,唾液腺本身完整無缺啊。」

「噢!!!」

這算不算失而復得?

面診完畢。身體的疲憊、疼痛雖然未減,但經 Mr J 如此巨細無遺解答所有問題,我如釋重負。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 多麼擲地有聲的一句。那誠懇的眼神、堅定的語氣,到今天我還未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