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之隱

水深火熱

22 急轉直下

療程第一個星期自覺身體沒大變化,還以為健康細胞能及時修補每一劑輻射造成的傷害,把口腔、舌頭黏膜、表皮的耗損控制在可接受範圍內,不會太嚴重;原來是個假象。

到了第二個星期初,我還未察覺自己味覺變得遲鈍。有一天,吃 Pret A Manger 外賣午餐覺得沒預期中那麼美味,還嘀咕這連鎖餐廳於疫情期間的出品水準下滑。放療完畢後回想此事才恍然大悟,當然是自己舌頭不可靠,哪裏是餐廳的錯。味覺起變化,喉嚨也隨而有輕微擦傷的感覺,口腔有些許乾,左邊舌頭最後端的側面、與智慧齒牙肉和喉嚨接壤的隱蔽處開始長痱滋,但飲食還算大致正常。

才幾天光景,到第二個星期末,健康細胞的維修進度就明顯遠遠落後,輻射的破壞力彰顯無遺。情況有多糟?味覺不再只是遲鈍,而是食而不知其味 —— 除了鹹味。喉嚨不再只是有零星疼痛,而是整個喉嚨上下左右的黏膜都破了,任何吃喝,包括吞口水都痛得要死,不是喝甚麼蜜糖啊、吃喉糖就可舒緩。那長在隱蔽處的痱滋也越來越霸道,不論飲食、吞口水、說話、甚至打呵欠都會碰到它、拉扯到它,總換來它凶惡的回應。如此一來,口水乾涸的問題就不好解決。喝水痛,不喝也痛,那該喝,還是不喝好呢?

療程只完成了三分之一,還沒到中段。如此令人陷於兩難、顧此失彼的抉擇,陸續有來。由那時開始,權衡利害、處理息息相關的副作用就是我每天的重任。

隨著口腔狀況惡化,食慾不免下降,體力也漸弱。偶爾有興致彈琴只是為了轉移視線;然而一個不留神,可能只不過是慣性地吞一點口水,卻忘了自己其實口乾和喉嚨受傷,痛楚會把陶醉於琴音的我拉回現實,提醒著身體有多不舒服。

看倌或許留意到我說了很多關於「痛」的事情。

是的,我僥倖無痛的日子不復再。痛楚終於找上門了!

第三個星期,情況每況愈下。我不但沒精神開車來回醫院,做家務也越覺勞累,做好飯也是勉為其難的吃。一向獨立自主的我,終於要無限期搬回雙親家裏住;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難怪腫瘤科醫生當日介紹放療前,先確定我有沒有親友支援。)這當然要給兩老添麻煩了,然而,同一屋簷下也省得他們天天擔心我在外出亂子,少一份憂心。

口腔千瘡百孔。我以為像病人資訊所述,改吃一些濕潤、軟質的東西就可舒緩咀嚼、吞嚥的不適;放療師也說有病人全療程中仍可吃咖喱 —— 咖喱也夠濕潤了吧?實情是大部分固體食物,不管多濕潤、多軟質,我都只能勉強吃一點點。以前不消五分鐘就吃光的,現在要半小時,甚至四十五分鐘、一小時,每吃一小口都要停歇一會兒,待疼痛感消減一些,再吃另一口,就像跟食物搏鬥一樣。

口腔四處嚴重潰瘍之餘,落在顎骨、頸部淋巴核的輻射又抑制免疫力,平日無立足之地的念珠菌就乘虛而入,在我口腔大肆繁衍,令潰瘍處更難癒合。為免口、舌受更多苦,我漸漸不想開口說話。平日溝通盡量靠用智能手機發短訊、用紙筆寫便條、打手勢。說來,我這年代的放療病人有手機輔助溝通,其幸福感可媲美現代太空人在太空站用互聯網跟地球的家人通訊?

也終於要服止痛藥了。不是高甸(可待因)、嗎啡之類的鴉片類藥物,只是普通的撲熱息痛和布洛芬,交替用。有效嗎?我也說不準。有時,藥力發揮後,會有一個約三十分鐘的時段,疼痛程度減半,幸運的就可能減七成,我就把握時機吃東西,不過,通常未吃完,藥力就退了,每餐的末段特別吃力;有時完全藥效不彰,我這個科學人說不出個所以然,在水深火熱中也沒心思考究,只能嘆奈何!

Pain art

痛楚就是這麼隱私、主觀的事,很視乎腦袋怎樣處理來自口腔一帶神經線的訊息。可是,任憑我怎樣轉移視線,腦袋就是秉公辦理,不賣帳。真拿它沒辦法!

胃口大減,人一天比一天消瘦,放療前添的一、兩公斤脂肪轉瞬都燃燒掉了。吃不夠,不能產熱,初秋本來不太冷,感覺卻猶如深秋,風衣忽然顯得單薄,我要換上開司米(cashmere)毛衣,外面披上以前去冰天雪地的北歐公幹時穿的厚厚大衣。原來「弱不禁風」就是這個模樣。也再沒有醫護誤認我是同僚。

口腔、免疫系統的健康細胞就要這樣繼續挨打嗎?餘下的三個多星期,漫漫長路,能撐下去嗎?記得相熟的中醫師說過,如果放療的副作用開始影響生活就去找他,可以用中藥扶健康細胞一把,不讓身體的狀況掉到谷底,放療結束後的「災後重建」工作也沒那麼繁重。

就是這個時候開始,我既有一個貼心的主診外科醫生,也有一個悉心照料我、精通中西醫術的中醫師,中西合璧去度過餘下的放療療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