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之隱

遊花園

13 冒名者?

最害怕的兩件事始終沒成真:主要神經線受傷、痛。謝天謝地!那擾人的放血孔是臨時的,只需與它共處三天就可和平分手,而且膠管拔出後,那孔口不用縫針就會自然癒合,不礙事。

主診醫生提過的另外兩個短暫副作用倒是出現了。第一是左顎肌肉緊繃以致嘴巴無法完全張開,第二是進食時該組肌肉會於第一嚼時痛(英文稱為 “first-bite syndrome”),但咀嚼幾下就會自然消退,直到下一餐。所謂痛,其實也只是微微痠痛,不是刺痛,咀嚼動作越溫柔,痠痛就越少,就吃慢一些吧!多虧這些副作用,我得了個「櫻桃小嘴」,被迫做淑女,不但吃東西時要小口小口的,連事情看不順眼也不能破口大罵,忽然溫文了,哈!

「淑女」也有尷尬的時候呢!有天早上忽然有素未謀面的醫生來巡房。正慢慢享用巧克力和熟透櫻桃的我措手不及,滿口甜點黏著牙齒。醫生說要查看我的口腔和深喉,說不打緊。「啊——」 甚麼儀態都顧不了!口裏黑漆漆的,他究竟看得見甚麼呢?

手術後翌日,我等了大半天才取回入院的行李(包括手機)及眼鏡,感覺猶如下飛機後幾個小時,等啊等,寄艙行李認領區的輸送帶上還未見自己的行李。病房的醫護都因正經事忙得團團轉,我不好意思催促他們幫我找行李。不打緊,等就等吧,幸好有同房病友,可以聊聊天解悶。人 vs 手機,第三回合,2:1。

入院前,一位醫生朋友知道我沒從住過醫院,所以提點我,說同房病友的背景、病歷可以很懸殊,要有心理準備。

朋友所言非虛。同房的都是動過手術的姐姐。首先是我隔壁的老太太。她行動、飲食自如,我到達病房時已差不多是她出院的日子,所以我沒甚麼機會與她詳談。出院前一晚,她要上廁所,然而,也許因為年紀大,或病房環境始終陌生,她在浴室門旁忽然失禁,挺狼狽的。她跟護士連番解釋、道歉,護士則安慰她,請她別記在心上,溫婉的回應絕無半點不屑、不耐煩。雖然如此,老太太大概仍是尷尬死了。

然後是我斜對面的姐姐,是個現役奧運射擊選手,剛做了截肢手術,把本來已經切過的大腿再切一點點。具體原因我不敢細問,那是姐姐的私事,但從她透露的點滴,應該是一型糖尿病的併發症(一型大部分是先天性,與生活習慣無關)。她大部分時間需臥床,傷口的痛老是不退,尤其是要從床上移到輪椅時更是劇痛難耐。除此之外,她手術後不知怎的吃甚麼都吐,就除了蘋果汁。病房餐單沒蘋果汁一項,醫護都特意為她張羅。也因為未能從三餐攝取足夠營養、能量,她要靠點滴維生。令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每次到了服藥時間,護士會全神貫注替她準備超過十種不同的藥。天啊!那是手術後暫時的,還是她平日的藥單?我平日吞一粒藥丸都笨手笨腳的,不敢想像如何應付每天幾次、每次十幾粒......

至於在我對面的姐姐,她動的是頸部脊椎手術,期望減輕那一帶因為類風濕關節炎引致的神經痛。原來她與此關節炎共存已超過三十年,手、腳關節嚴重變形,平日起居大小事情都靠丈夫照顧。事與願違,手術後那痛仍縈繞不散,我聽見她的主診醫生說已用最強的止痛藥,再加劑量就有危險!她每天頸椎都痛,包括靜止的時候,分別只是大痛還是小痛。還有身體其他關節的炎症呢,那些部位,例如盆骨、腳,一不小心惹怒它們,又是痛。

每天早上,醫護會把關節炎姐姐移到沙發椅上,因為總比整天臥床好。然而,醫護沒察覺她個子太小,椅子面積大、承托不夠,那就出事了。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在椅上慢慢向前、向下滑,最終會半坐半躺、甚至滑到地上,被扶起時全身關節會痛楚非常,所以整個下午都反覆請求醫護來幫忙。我既提著「手袋」,又沒接受過扶抱關節炎病人的訓練,怕隨時弄巧反拙,愛莫能助,只替她乾著急。那天病房特別繁忙,而剛好她丈夫又未能探訪,一直等到傍晚才有人來「拯救」她,可惜為時已晚,痛得她錐心鑽骨,不忍卒睹。

第二天,她丈夫來了,跟職業治療師討論把痛楚減到最低的抱扶方法,才發現原來他多年來抱扶太太的姿勢不太安全。他個子也小,年紀卻不小了,如果續用同一姿勢,再過些日子可能連他自己的筋骨、關節也出問題,到時候該誰照顧誰呢?專家建議他們夫婦重新學習正確及適合彼此的姿勢,同時考慮出院後在家安裝電子儀器協助抱扶。

相比其他姐姐受的苦,我提著「手袋」三天算甚麼?簡直微不足道。關節炎我也有啊,不過是陣發性的,病情輕,很容易控制。要見親人嗎?相比我媽媽可以每天來訪,給我帶零食、湯,或助我更衣,她們的家離醫院很遠,親人勉強隔日來訪也受舟車勞頓之苦,例如關節炎姐姐的丈夫單程開車來就要九十分鐘,如果塞車就更糟。

全病房就只得我行動自如,所以,當我習慣了怎樣提「手袋」後,有時會去替姐姐效勞小差事,例如拿飲料去餵她解渴,或拿筆、替手機插充電器等。能幫多少就多少吧,醫護也夠忙的了。

每天都有幾次派藥的時候。護士總會問我們的「痛楚指數」,由零至十,十度是劇痛,以調整止痛藥劑量。

病友的痛多數徘徊在八、九、十度。我呢?維持零度。

每次報上指數時,我的心總是有點戚戚然,不敢太大聲,覺得很不好意思,生怕姐姐們聽到。

我覺得自己像個冒名頂替的病人,混在痛楚難耐、食不下嚥、行動不便、與長期病患共存亡,卻活得甚有尊嚴的病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