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了。才幾天,我就回復以前披甲上陣的生活節奏,猶如從未休假。我提醒自己,健康第一,就算工作範疇再有意義、對人類再有貢獻,都要先照顧好自己。
新同事當然不知曉我的忍者往事。我跟他們提起,有時是因為他們對我履歷上的悠長假期好奇,問我怎樣度過;有時是因為我要解釋自己因放療而免疫系統偏弱,返辦公室與同事見面要繼續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以防 COVID-19。不過,都是略略提起而已,因為我很快就專注於嚴肅公事,與同事的話題焦點就自動轉移,忍者一事不放在心上,也沒掛在嘴邊。情形就好像一個人重感冒初癒,不免會訴說患病期間頭有多痛、睡覺發冷,但再過三個月後不會仍嘮嘮叨叨分享感冒舊聞。
我這個癌症康復者與路人甲乙丙看起來沒兩樣。試想想,大家平日擦身而過的人,究竟有多少像我一樣從陰暗深谷走來,卻「隱形」?他們的故事又是怎樣的?
上班翌日去見牙醫,是自放療後第一次。既然大部份副作用消退得所剩無幾,左顎肌肉緊繃又不嚴重,張大嘴巴不難,為何耽擱至今才去做檢查?主因是腫瘤曾把牙肉往智慧齒推,把左下角的智慧齒完全覆蓋,而手術後,牙肉要整整一年才退回原位讓齒冠重現,牙醫才能檢查清楚。當牙醫說三十二顆牙齒、牙肉一切正常,看起來甚至比放療前更健康,我喜出望外!不枉我放療期間幾經艱辛努力護齒,終於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不過,將來牙科檢查要盡量避免照 X 光,亦要繼續謹慎護齒,以防勞師動眾去醫院拔牙。
未幾就是七月二十日,手術一周年,覆診的大日子。
見 Mr J 之前,首先被安排跟聽力學家做聽覺測試,看看輻射有否影響我對某些音頻或低音量的靈敏度。一切正常!有趣的是,我答了幾條問題後就發現測試不停重覆用同一個音(C),只是高八度或低八度、音量不同而已,我一直「追蹤」此音就輕易作答。測試完畢,我請聽力學家打印一份報告給我作紀錄,一看,測試用的其實是比 C 低半度的 B 音,哈哈!還在笑?當然啦,我大概十年前就開始有此半度下調的偏差,是隨年齡漸長而自然的「跑調」。測試證明那偏差維持於半度,不多也不少,就是說我的絕對音感回復正常了,豈不樂哉?
上次見 Mr J 是深秋,「治癒了」那天。八個月過去,雖然我隆重其事,但其實也沒甚麼大問題要請教,覆診是循例的。這仲夏的會面有甚麼好談?
我簡略報告副作用消退的情況。他說口水分泌、味覺、肌肉緊繃與淋巴引流等情況會繼續改善,與中醫師的說法不謀而合。我耐心等待便是了。Mr J 續說,副作用到放療結束後兩年會穩定下來,之後就不再有大變化。換而言之,如果到時還嚐不到甚麼甜味,或還是覺得口乾,那很可能就是永久的了。
「啊,兩年,二〇二二年十月就是期限了吧......嗯......由現在算起,還有十五個月......」
Mr J 笑著打斷我的思路:「別這樣算著!它若不打擾生活,就別老是留意著它!那副作用興衰紀錄表也不用再寫了,過正常生活就好!」
說來也是,最近幾個禮拜真的沒甚麼好記錄了。
我的科學頭腦還在轉動:「那復發率呢?如此罕有的癌症,甚少前車可鑒,應該怎樣衡量?」
Mr J 非常瞭解我這個冥頑不靈的科學家病人,笑得更燦爛,一語道破:
我已把你治好!(I expect to have cured you!)
我已把你治好!
要再說一遍嗎?
啊,不用,不用!雖然俗語有云:「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但我真聽懂了,哈哈哈!
字字鏗鏘,Mr J 叫我別庸人自擾!
我是個蠻認真的人,或許有時在小事上也太認真。要學習分輕重、取捨,否則一切都拿捏精準,背負太多,會弄巧反拙,自尋煩惱!
「上次的腫瘤完全摸不到,看不到,若真捲土重來,怎樣偵測?」
「啊,一定有病癥的。到時再處理吧!」
「你是醫生,我不是,就聽你的!」
這哪裏像是面診?歡笑聲此起彼落,像與老朋友聚舊聊得不亦樂乎!
上班一如以往要披荊斬棘。我很小心留意身體發出的訊號,才赫然發現自己超時工作完全不覺累、不覺精神緊張。五天幹六天的活,輕而易舉得可怕。長此下去,豈不是在侵蝕我的私人時間?不行!
不是按章工作,是適可而止。
平生就只這一次病得那麼重,就只這一次見識鹹的蜜糖,也就這一次有機會徹徹底底檢視自己的人生。患癌歷程,一路穩步走來,多虧來自四方八面撫慰人心、滿溢的愛作後盾。此愛綿綿無絕期,將於往後的人生傳承下去。不過,經一事,長一智,我學會了對自己慷慨一些:若不先照顧好自己,哪有餘力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