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之隱

遊園驚夢

19 辭職

忍者絕大部分由癌細胞組成,實在是意料之外。原來我的生理健康狀況比我預料中更差。

主診醫生屢次安慰說腫瘤的成因無關生活習慣,但我有時不免會推測病因。說是「推測」,是因為腫瘤初發時多數是無聲無息無先兆的,大家甚少有機會窺探到那初發階段的種種,所以現今科學、醫學界對大部分腫瘤繁衍的誘因、過程認識不多,我的病因其實很難說準。

我想知道的是,為何有基因突變的口水腺細胞可避開我免疫系統的偵測,肆無忌憚的繁衍?或許是那「造反」的細胞太「聰明」,扮作正常細胞而瞞天過海?或許是那「造反」的細胞純粹僥倖逃脫?也可能是我免疫力太低,看走了眼?也可能是攻、守雙方都有份?

如果是防守失誤,是甚麼令免疫力降低?

檢視自己過往幾年跌宕起伏的衝浪式生活,連我這個天生完美主義者也覺得四平八穩,面面俱圓,沒甚麼不滿意。對家人、朋友、公司都有擔當、照顧有餘,自己的起居飲食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甚少失眠或食欲不振,亦無發脾氣、無對嗜好失興趣,有正常社交。除了左邊智慧齒附近的牙肉偶爾來犯,就沒察覺身心有異樣,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應付壓力綽綽有餘,有適當渠道卸壓。

(如今才知道,所謂牙科問題,其實都是忍者之過。)

然而,再仔細回顧自己的日程,發現原來大小事情我都親力親為、要盡善盡美,大至出國開會,小至出國前記住要清理家中垃圾箱,精神其實長期頗緊繃的,但因為這緊張狀態穩定,久而久之習慣了就不察覺。身體受壓時,會分泌荷爾蒙(例如皮質醇)抑制免疫系統,一時半刻倒沒所謂,長期的話就或許是我免疫力偏低的原因。

當然,說甚麼都是「事後孔明」,我無法回到過去做個減壓生活實驗,以前也沒驗過血內皮質醇的濃度。就當壓力是誘發癌症的其中一個原因吧!我雖沒確實證據,卻也無法斷然排除這個可能。不論中醫還是西醫都同意長期壓力有損健康,審慎起見,我不應輕視它。

於是,正式成為癌症病人後,除了處理放療的事情外,我就開始思考如何卸壓。

在我的情況,要減壓,不是隨便找些嗜好來轉移視線就可以的,因為之前我一直維持著各樣嗜好。我得要降低對某些人或事的要求,不求一切盡善盡美;若無法妥協,那就要放棄它/他。

思前想後,我第一個要放棄的是工作。

原因有幾個。首先,替我拍板放療的腫瘤科顧問醫生明言,大部分放療病人都受副作用折磨而無法上班,完成之後身體從副作用恢復過來的時間以月計,可長可短,因人而異,無法預測。這樣,不但我那「秋天逐漸復工」的大計泡湯了,而且復工無期。我是公司要員,負責的產品才剛剛起步,亟需專人負責,我不可能要求公司慷慨地無限期替我停薪留職。

接著,我問自己,就算公司肯停薪留職,按我自己的身體狀況,能否繼續擔此重任?發現忍者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如今,我不敢再犯險。我開始注意我身體受壓的底線。

能降低對自己的要求嗎?像我做管理層的,那就等於馬虎了事,如何以身作則,在團隊中樹立榜樣呢?再者,甚麼為之降低要求?削減一半工作?睜隻眼、閉隻眼?

不做全職,兼職/半職可以嗎?半職不難,要找另一位半職的高層與我二合為一,而團隊不覺指揮混亂,那才是難。

真的走得那麼灑脫?

當然不是。我確是捨不得一群不離不棄、共患難的同事,捨不得我一手帶領研發的產品,亦不願丟下我親自從分公司邀請調來英國總部的好拍檔。可是,在工作與健康之間,選擇顯而易見。或者說,那不由我選。惡性忍者替我選了。

如是,就在放療開始前,我跟老闆說了。難得他甚體諒,不嫌我的病假太長,亦無丁點不悅之色,只有安慰、鼓勵和祝福,我非常感激。我可安心醫病、養病而不擔心虧欠了公司。

也在放療初期跟全公司同事於 Zoom 說了。產品領導要換帥,這無疑打擾了上上下下同事的計劃,而新領導加盟前,同事不免要繼續分擔我的舊職。然而,在此重要關頭,我真無力再「四平八穩,面面俱圓」。抱歉照顧不了大家,請容我自私一點。

幸好沒有猶豫不決。再不說,放療後不久連嗓子也砸了,「有口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