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一點也不難捱。
那時候,COVID-19 對英國普羅大眾來說是遙遠他鄉的問題,社會運作正常。我每天上班、照顧自己起居飲食,臉色紅潤,健步如飛,有魄力出差開會、有興致彈琴和試做新菜式。取磁力共振掃描報告前一晚還去跟朋友吃飯、聊個痛快、看電影。
真的不擔心?
腫瘤病癥輕微,確實不太干擾日常生活。不痛不癢,就不會分分秒秒提醒著,有時真的忘了它還在。生活充實,自然沒空胡思亂想。
也可能是因為文獻說腫瘤多數屬良性,不用擔心是早期還是末期、會否擴散、治癒後存活率高低。看過解剖學圖片,腫瘤所在的那空隙狹小得很,它應該不會太大吧?頂多像個乒乓球、高爾夫球?或許微創手術就可把它取出?
會診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醫院離公司很近,早退幾小時,以平日的超時工作相抵。
耳鼻喉科門診部坐滿了人,男女老幼。有手術後覆診的大叔,有戴著助聽器的小孩,也有很多貌似健康的常人,如我。門診繁忙,我等了差不多一小時才聽到護士喊我的名字。沒所謂,一邊等,一邊滑手機處理公事,時間過得快。
護士邊走邊打趣道:「你真特別,有兩位顧問級醫生 (consultants) 都想做你的主診呢!」
我「受寵若驚」。花落誰家?是當日替我檢查的那位嗎?
不是。是個資深的顧問級醫生,年紀比我父母小十歲左右,表情與語氣都和藹可親。初次見面不免來幾句客套話。我說我是唸遺傳學的,略懂腫瘤一二,但平生從無大病。他說他風格傳統,喜歡「一條龍」式照顧病人,由確診、手術到復康過程,一手包辦。這句話,當時我沒太放在心上,要幾個月後才聽懂。
「你今年多大?三十一?」
我也想啊,那是個少憂少慮的年代啊!醫生,你真懂得逗人開心。你跟前的電腦有我的個人資料,清楚列明出生日期和年齡啊!
「啊,都一樣,你還年輕。」
輕鬆開場白過後,馬上認真入正題。
「磁力共振造影顯示 parapharyngeal space 裏確實有一腫瘤。」
這個我早知道,不是新聞。話音剛落,醫生打開造影圖像檔案,按圖解說。
是一幀連門外漢也一眼看出異樣的照片。
終於見到它了。龐然的它!
我有科學家的冷靜,但仍難掩驚訝:「嘩!怎麼這麼大!?我真沒想到......」驚訝之餘,一個廿一世紀的病人會做甚麼?當然是掏出手機拍下影像!
「是的,大小與一個柳橙或水蜜桃相若。讓我量一量它有多寬......」
6.4 厘米。我半邊臉才寬 7 厘米。就是說,腫瘤幾乎跟我左臉一樣寬。
要多少年月、汲取了多少養分才由一個細胞滋長到這麼大?天曉得!腫瘤初期極難偵測,更遑論定時追蹤。就算定期去牙科保健檢查照 X 光也看不見,因為有別於骨頭,軟組織是「透明」的。
醫生知我不煙不酒,安慰說:「這類腫瘤與飲食習慣、不良嗜好無關,避無可避。看來它被膜包住,應該屬良性。」
這麼大的腫瘤,為甚麼在體外完全看不見、摸不到?
「那是因為它剛好被三塊骨頭擋住:頭骨底部、顎骨和脊骨。」
一定要施手術嗎?
「要,因為它已經這麼大,壓住四周的組織、器官。再者,若留在體內,怕有機會變惡性,所以我們會盡快排期,大概幾星期左右吧。
「這種手術,我們有兩手準備,首選 A 計劃與副選 B 計劃。 A 計劃是由耳垂開始,沿頸側,與顎線平行,朝喉結方向開刀。如果打開後發現不夠空位取出腫瘤,或情況比預期複雜,那就要改行 B 計劃,從喉結往上開刀到唇下,復原會慢得多。手術前,你可以授權我們按實況應變,直接由 A 計劃延續到 B 計劃;亦可以要求我們先把 A 計劃傷口縫合,待麻醉藥力過後問你的意願,再決定是否繼續 B 計劃。」
我苦笑道:「醫生,這也算是『選擇』麼?若真的要施行 B 計劃,那當然一氣呵成啦,難道無事生事,多捱幾刀,自討苦吃?」
醫生續說:「手術的最大風險是傷及頸部幾條主要腦神經線,它們控制消化、說話、味覺、吞嚥等等。不過請放心,我們會盡量小心。至於疤痕,你的情況應該無須執行 B 計劃。 A 計劃帶來的疤痕很淡、很隱蔽,就像做拉臉皮除皺整容手術一樣,尤其是頸側的,康復後,看上去跟天然頸紋無異。」
四十分鐘的會診,醫生由始至終耐心解說、聆聽,沒有因為其他病人久候而催促我。在此之前,我未試過與 NHS* 的醫生如此仔細討論病情。踏出診症室那刻,不是滿肚子疑問,而像是上了一節腫瘤外科課。
乒乓球?高爾夫球?不!是網球!
微創手術?南柯一夢矣!免費「整容」才是!
看來,這份功課我做得太馬虎了。
* National Health Service, 英國的國民免費醫療服務,以政府稅收應付開支。病人不論貧富,看病和治療一律免費。